龙山新闻网

通讯员系统登陆

2021年4月12日   农历庚子(牛)年 三月初一
草木深处
2025-10-20 14:39:04          来源: 龙山县老科协 | 编辑:朱柯源 | 作者:颜芳燕          浏览量:8934

作者  颜芳燕

在龙山县城“土城坝公租房小区”南郊两百米的山坡上,便是我的老家。那一面坡的草木,与别处格外不同,每寸土地都浸着烟火气,漫山草木竹像画里最鲜活的油彩,更有藏在草木深处的爷爷奶奶和父亲母亲的坟墓,总勾着我心底最绵长也最沉重的念想。

记忆里最先冒出来的是那满坡葱绿的竹园。

一九六零年代家里刚盖好新房,父亲就在屋后山坡栽了两株楠竹。不过两年,竹鞭在土里钻得满土都是,两蔸竹长成了两园,足有二十多根。

爷爷去世头一年,他那瘦得像枯竹的手牵着我的小手进竹园挖笋,边挖边说:“竹笋就像家族繁衍,一代接一代。地下的鞭有节,地上的竹也有节,根像血脉把一园竹连起来,地上的竹就像一代代家人,腰杆都挺得笔直。”他还说:“人要像竹,扎根时耐住寂寞,生长时不惧阻碍,在自己的天地里挺拔成想要的模样。”

奶奶用竹笋炖腊猪脚,总把竹笋最鲜的部分和腊肉最瘦的块儿夹到我碗里,老人的疼爱,都藏在这一筷一筷的暖意里。

后来,弟弟妹妹陆续出生,父亲就请篾匠砍楠竹,编制背弟妹的花背篓,一编就是三个。我们六个兄弟姐妹,都是在妈妈的花背篓里,摇晃着长大的。

还有那些长在坡上不起眼的蒿草,苦蒿、甜蒿、青蒿、白蒿、艾蒿,一丛丛挤在土边林下。春风阵阵,全是我扯猪草的故事。嫩蒿草连蔸扯回来,是养猪的好青饲料,看着猪吃得呼噜噜响、慢慢长膘,心里就透着踏实的欢喜。

有种蒿草,乡亲们叫它“水雀”。整株银白,长满绒毛,看着饱满又嫩。掐回家洗干净舂碎,淘掉苦汁,拌上粘米粉揉成团,包点蒜辣豆腐馅料蒸熟,那咸香能勾人馋虫。这“水雀”粑粑一年难吃上两三回,要是割猪草时碰巧遇上,我会专门掐回家晒干,藏在米柜里攒够了,就缠着母亲做一餐解馋。

最难忘的是甜蒿,母亲把它洗净、舂烂、淘净,拌进糯米粉,包上甜豆沙馅蒸熟。藏青色的甜蒿粑粑刚揭开锅盖,蒿香混着米香就飘满屋子,那软糯的滋味,到现在齿尖上还留有余香。如今,在街头碰上这种粑粑,我总要买来品食,却再也找不到儿时的味道。

至于青蒿,是夏夜的守护者。那时没钱缝蚊帐,只有点燃青蒿熏蚊子,全家人才能睡个安稳觉。多年后才知道,这不起眼的野青蒿,竟是屠呦呦提取青蒿素,拿下诺贝尔大奖的原料,救了好多人的命。

春天是大自然最大方的时候。进山林里转,总能看到蕨菜。它又称“拳头菜、龙须菜、龙头菜”,是出口创汇的土特产。可当年,吃的人很少,因为牛吃了会胀气而死,老百姓就都认为蕨菜有毒,不敢碰。我小时候常饿饭,总把嫩嫩的野蕨芽采回家,让母亲把关筛选,不能吃的丢掉,能吃的就留着。刚冒尖的蕨苔嫩得能掐出水,掐一小会儿就够一把,带着春天的味道回家。用开水焯过、晾到半干,再用油盐干辣椒下锅爆炒,那股独有的蕨香立马飘满屋子。

那时物资匮乏,油金贵得很,吃多了蕨菜心里难免发慌。可为了填饱肚子,爹娘常请假去二十多里外的洗洛大坡挖蕨根。那地方海拔一千二百多米,是高山草甸土,土层深厚肥沃,蕨根深扎地下,又肥又壮,挖起来比开荒还费劲。记得父亲连着挖了六天,每天都挑回一百多斤蕨根。我们全家上阵,把五六口大木缸搬到小溪边,先把蕨根上的泥沙洗净,捶烂了装进大木缸泡着淘渣,借着清澈的溪水一遍遍冲淘,让蕨粉慢慢沉在缸底。最后晒出来的蕨粉雪白雪白,纯得像冬天的雪。吃的时候,开水里放糖,再慢慢撒蕨粉,轻轻搅成糊状,一碗下肚,甜滑滑的,心里立马踏实了。直到四十多岁学习了养生食谱,才知道蕨粉是原生态的好东西,十分难得。

爹娘还会去挖野葛根,用同样的法子做葛粉。虽说野葛根出粉不如蕨根多,吃着却也顺口。那年月日子难,挖蕨根总比挖葛根容易,所以蕨粉更多些,毕竟它更顶饿。我呢,常跟葛藤打交道。割猪草时最爱往葛藤密的地方去,漫山的葛藤叶像铺了层绿色绒毯,一个钟头就能割满一背篓。把葛藤煮熟了,糯叽叽的,猪最爱吃。另外,葛藤还是做葛麻绳的好材料,当年乡镇供销社收购,加工后做成韧劲足的绳子,常用来绑车上的货物。

黄茅草和芭茅,是记忆里最难忘的搭档。黄茅草的根像竹鞭,尖尖的,在土里盘来绕去,长得飞快。芭茅则挺着直直的杆,风里雨里都不弯,顶端的花絮蓬松柔软,风一吹就轻轻晃。小时候上山放牛,总爱往黄茅草和芭茅草长得好的地方去,牛吃几蔸芭茅草就卧着休息,不祸害庄稼,我们就能在像绒毯似的黄茅草丛里摔跤、睡觉。饿了就蹲下,抽黄茅草没抽出来的穗,我们叫“茅扦”,剥开嫩蕙放嘴里嚼,甜丝丝混着草香,饿感就散了。还常拿棍子撬茅草根,洗干净嚼着吃,甜津津的,既能解渴又能垫肚子。后来才知道,这黄茅草根含的多糖还是中药材,有助增强免疫力。地上的黄茅草晒干了,是盖茅屋的好材料,耐日晒雨淋,就算经十年风雨也不烂。住这样的茅草屋,冬暖夏凉,舒服得很,古代人盖房也常常用它。二十岁那年,我亲手割了黄茅草,给家里搭了间三十来平的猪圈和柴房,看着茅草整整齐齐铺在屋顶,心里甭提多欢喜,那是劳动带来的满足和自豪。

如今,这坚韧的黄茅草与芭茅,却以一种我未曾预料的方式,再次与我生命的根脉紧紧相连。

爷爷奶奶安息在后山已有多年。爷爷是在六二年,奶奶在七六年。而父亲母亲,则在老屋场旁的台地上长眠,母亲是二零一一年走的,父亲紧随其后,在二零二零年也去了。火母的坟头,不知何时起,竟长满了茂密的黄茅草和芭茅,蓬蓬勃勃,层层叠叠,把整个坟墓都包裹起来。远远望去,黄茅草像给母亲的安息之地搭起了一间厚实的茅草房,芭茅则挺着挺直的杆,像父母当年面对生活时从不弯折的腰杆。顶端的花絮随风轻颤,又像父母思儿的泪,簌簌落进故土里。

我无数次想过要砍掉这些草,却总在抬手时停住。如果砍了黄茅草,还有什么能替我为长眠在地里的父母遮风挡雨?如果砍了芭茅花,我又去哪里再找这样一种思亲的替代物?这熟悉的草,曾是我儿时的玩伴与零食,曾是我亲手搭建家园的材料。如今,它们竟如此温柔又执着地守护着父母亲,大地用最熟悉的方式,拥抱着归家的老人。每次看到,心头便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温热。这草木深处的归宿,竟也带着故乡泥土的体温。

家乡的野草数不清,野芹菜、鸭脚板、地米菜、马齿苋,都是能端上餐桌的佳肴,用各自的味道养着家乡人的嘴。还有好多野草,一丛丛长在山里,虽不能当菜吃,也是家乡风景的一部分,长出了家乡独有的草甸模样。

家乡的树更让我挂心。青岗树、栗木树、茶树、桑树,还有枞树,不光是做农具的好木料,烧火做饭也离不了它们。务农时做锄把、刀把、斧把,就去砍这些树的枝桠。为了给家里添柴火,我就砍下来挑回家,放进灶塘,火劲足,不一会儿饭菜香就满屋子飘。

油桐树和油茶树是家乡的经济林。深秋果子熟了,学校会放假让我们去支农,我就跟着大人去“捡漏”。在生产队收过的林子里仔细找,总能惊喜地拾到些漏捡的桐果、茶果。攒多了卖掉,换来的几角几块钱,虽不多,够买本子铅笔了。要是攒久点,还能做件新衣裳,那是少年时最盼的事。深春时,油桐树和油茶树开花,满山都是春色。桐子花像小巧的喇叭,红里透白,娇滴滴的。我十五六岁时,常和堂嫂子在桐树开花时去桐林割猪草。看着遍野的桐子花,心里莫名一动,学着大人唱山歌:“桐子花开坨搭坨,人家笑我无老婆,三年两载找一个,背上娃娃走嘎婆。”嫂子听了调笑:“你十五六岁就想找婆娘啦”?我红着脸辩驳:“哪是想找,唱着玩呢。”其实那会儿,十六岁的春心早就在这烂漫春光里悄悄萌生。

油茶花雪白雪白,像白玉兰花长在枝头。花心常积着几滴汁水,是大自然给的甜蜜礼物。我掐根芭茅草杆当吸管,小心翼翼凑过去吸,甜汁在嘴里散开,比吃糖还舒坦。每年油茶花盛开时,我总在茶林里待着,吸够了花汁才肯走。

椿树也是土家人稀罕的树。春天椿树发新芽,红扑扑的长在枝上,是最惹眼的记号,看着就欢喜。香椿芽焯水晾半干,切细了跟鸡蛋炒,那香味,好吃得忘不了。不过摘香椿有讲究,大人们总叮嘱:千万别摘主干的芽,椿树要长直靠顶芽。这是老辈传的规矩,我们都记牢了,从没破过。

夏秋时节,枞树林是孩子们的乐园。林下松针盖着的地方,常藏着红、乌枞菌。它们一朵朵从土里冒出来,像在跟人说“大自然又送好东西啦”。捡一篮回家,跟腊肉一起炒,枞菌吸足了腊肉香,腊肉也沾了枞菌鲜,俩味儿混在一起,那浓汁能馋得人直咽口水。用这汤汁泡饭,不知不觉就能多吃两碗。捡完菌子,我们还会顺便砍一担枞树枝桠,挑回家晒干当柴火。这柴烧饭都比平时快,给忙碌的日子添了点方便。

家乡的草木就这么陪着我长大,根扎在我生命里。它们曾是猪草,喂着家里的牲口;曾是口粮,填过我们的肚子;曾是柴火,暖过我们的日子;曾是换纸笔的零钱,载着我们的盼头。如今呢,它们成了我心里最金贵的念想,更是维系我与故土、与先祖之间那条看不见的根脉。就像那“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”的芭茅,父母的爱与故乡的情,也从未因岁月流逝而消散,反而在草木深处愈发鲜活。

每逢春节,或是细雨纷飞的清明,我必定带着家人、儿孙,回到这草木深处的山坡。先去后山爷爷奶奶的坟前,砍除杂草,摆上祭品,点燃香烛。小孙子子淮总会在我们指点下,在他素未谋面的老太公太婆坟前,认认真真地作上三个揖,再虔诚地叩三个头。那稚嫩的身影伏下去又抬起来,仿佛在完成一种血脉深处无声的约定。然后,再转去老屋场旁的台地。站在父亲的坟前,看着母亲那间由黄茅草和芭茅自然搭成的“房子”,看着芭茅挺直的杆与轻颤的花絮,心中百感交集。这蓬勃的生命力,是大地对老人的深情,是芭茅对思念的承载,也是故乡对我们这些游子无声的召唤。我拔去父亲坟前的杂草,轻轻抚过母亲坟头那坚韧的黄茅与芭茅,指尖传来的是岁月的温度,是离愁,也是归依。

每当这时,蕨粉、葛粉的清甜,油茶花蕊的蜜意,枞菌炒腊肉的浓香,甚至童年茅扦的丝丝甜味,都仿佛在鼻腔心头重新萦绕。它们从未散去,它们就在这草木深处,在先祖长眠的山坡上,在血脉流淌的根须里,织成一张密密的网,网住了我所有的乡愁,也网住了生生不息的爱与念想。

责编:朱柯源

一审:向波

二审:周娇

三审:张军

来源: 龙山县老科协

版权作品,未经授权严禁转载。经授权后,转载须注明来源、原标题、著作者名,不得变更核心内容。

通知公告
部门
乡镇
要闻

  下载APP